话虽如此,她还是很快下楼去到内花厅,早在进门之前,就把亲切、灿烂的笑堆上面庞。跨进花厅,她心里一惊:来客已除去面纱披风,侧立壁前,观赏那一幅宋代苏汉臣的《秋庭戏婴图》。此人下着白罗裙,上穿淡绿对襟薄绸衫,一头黑亮的秀发全堆上头顶,用一根赤金点珠凤头扁簪穿住,有如乌云中展翅飞翔的一只金凤凰。面貌虽然看不见,但风姿绰约,淡雅如仙,令顾媚生为之目夺。
听到脚步声,贵妇转身面向主人,莞尔一笑,露出洁白如贝的牙齿,款款地说:“顾太太,久闻大名,特来拜望,不见怪吧?〃顾媚生笑着寒暄:“拜望二字,实不敢当。请坐,请茶……”她心里却在暗暗纳罕:此人面容似曾相识……她称自己顾太太,难道是江南宦门的家眷?
“顾太太别来无恙……你真的不认识我了?〃顾媚生仍然妩媚地笑着,那双有名的号称横波的
眼睛在笑的掩饰下,极快地上下打量来人,非常得体地、决不使人见怪地轻轻摇了摇头。
来人忽然不笑了,正色道:“媚姐,你忘了?十五年前,荷花盛开时节,在姑苏虎丘西施井边,银炉焚香,义结金兰……阿姐,你当真记不得了?〃最后一句,用柔媚的苏白道出,立刻勾起顾媚生那遥远的回忆。她惊喜地一把捏住来客的双手,失声喊起来:“素云小妹!素云小阿妹!……阿妹,想不到你我还有见面的一天!〃顾媚生动了真情,不再注意自己的表情、姿态,又激动又急切地问:“这些年你都在哪里?甲申、乙酉两次劫难怎么逃脱的?如今在何处安身?为什么到今天才来看我?这些年叫我好想啊!……”说着说着,泪珠成串地淌了下来。
素云微笑地拍着顾媚生的手背,温柔地安慰着:“阿姐,你我不都好好的吗?甲申、乙酉已经过去十二年了。阿姐快不要哭,我是专来找阿姐叙旧的呀!〃顾媚生慢慢安静了,听到素云在〃叙旧〃两个字上加重了口气,立刻会意,说:“这里不好讲话,快跟我上楼,到我房里去!〃她拉着素云的手,两人亲亲热热地走向庭院深处。
一路上,她不住打量素云:“阿妹,你好风姿,好气度。算来也该有三十岁了,看上去好象不到二十哩!不知谁有这么大的福气,能消受你这一代佳人哟!……你看你,仆从如云,落落大方,想必嫁了个金龟婿,做起了夫人,对不对?……他是谁呢?在京师吧?在哪个衙门当差?〃素云笑而不答,只说:“阿姐,你样子没变,性情也没变,还象早年那么活泼的。结拜的时候,论年纪你是阿姐,论性情,你可是最小的小阿妹哟!………”顾媚生笑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亏你还记得它!ㄊ五年前,她们都是不到十六岁的姑苏名妓。六月二十二日,姑苏人称之为荷花生日,她们相约到虎丘西施井畔焚香结拜。她们都精通诗书旗画,选择的时间地点很有诗意。她们愿自己象荷花那样美丽清香,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西施同她们一样,是美人,也是个以色事人的风尘女子,西施终于有个与心爱的人泛舟五湖的大好结局,那也正是她们所向往的。
两人携手走进顾媚生的香闺,抱着〃小相公〃的保姆和侍女连忙跪下请安。素云立刻上前抱过〃小相公〃仔细欣赏,笑道:“真正名不虚传。阿姐的小相公精致得很呢!一定能带一个弟弟来!”“你也听说我家小相公了?〃顾媚生瞟了素云一眼:“我知道外面有人骂我是人妖!才不理他们呢,人妖就人妖!
咱们生来是挨骂的命!再说,女人家生不出儿子,丈夫再疼爱,亲戚朋友当面不说,背后总是要骂的,什么母j还生蛋,母猪还下崽的,讨厌死了!……我要是有个儿子啊,顾太太三个字怕不重过千斤!〃说到这里,她突然心里一动:素云上楼一见木孩子,就称〃小相公'方才进门,第一声就喊顾太太。十多年不见了,这些近日的事怎么她都知道?
当初,龚鼎孳做左都御史时,朝廷赐给命妇诰封。按制度,诰封必须颁给原配夫人。龚鼎孳不敢违命,派人送回合肥原配夫人处。夫人却说:“我已受先朝两度诰封,不能再受新朝诰封。诰封给顾太太吧!〃这样,顾媚生就受诰封成了命妇,而〃顾太太〃的称呼也就被人叫开了。顾媚生倒也欣然接受,因为可以避免〃二夫人“〃姨乃乃〃之类令她厌恨的头衔,不过,和〃夫人〃这样的正式称呼比,仍然不免矮了一头。
这是八年前的事,而〃小相公〃的出现,只在这三两年。
顾媚生不高兴了:“阿妹,想来你这些年都在京师,为什么不来看我?不知道我吗?”“哪能不晓得阿姐的大名!〃素云笑着说:“早些年不敢来,近几年又不能来。阿姐莫要生气。”“这话怎么讲?〃素云看看保姆、侍女,笑了笑。顾媚生明知她在卖关子,还是等侍女们穿梭似的在桌上摆满精致的茶点和小菜以后,才把她们打发出去。只剩下姐儿俩了,顾媚生道:“好啦,你讲啊!”“早些年,姐夫在朝官高爵显,你妹夫无名小卒,不敢高攀;近些年,朝中满、汉同列不同权,处处要小心,又怕人说结党营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