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画师,的确是以此为生的。
白天里,他在洞窟内草草的吃过了饭食,之后便开始专心的作画,然后进行长时间的拜佛和冥想。
夜里,他会收拾好残余的旧画稿,带上包袱,在旁边临时开凿出的一处洞穴里入睡。
偶尔,他会望着不远处的沙丘发呆。
但更多的时候,他都呆在洞窟里。
后来,他几乎再也没离开过这个地方。
数年来,他的画笔下诞生了无数个身披五彩轻纱,跳着胡旋舞的飞天。
她们有着修长的身材,姣好的面孔,头戴金冠,颈饰璎珞,手带环镯,或弹着琵琶,或弹着箜篌,或吹着横笛,或击着腰鼓。有的双手合十,衣带飘飞;有的脚踏彩云,徐徐降落;有的嘴角上翘,微含笑意;有的手托花盘,横空飘游。
在她们的身周,有丝丝缕缕的流云飘浮着,无数缤纷的香花落下,让人一见就忍不住沉浸在极乐仙境里的满足中,仿佛真的看到了佛国的世界,得到了莫大的救赎。
再后来,他搁下了画笔。
昏暗的光线,以及长年累月的作画,已大大损耗了他的眼睛。
他瞧不清那些细节上的东西了。
所以,城主不会再请他作画。
旁人也不会再请他。
所以,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于是乎,他在一个风沙天里缓步走下了断崖,从容走进了黄沙漫天的大漠,安详的在一座沙丘旁躺下,平静的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他的尸身被黄沙掩埋,复又被狂风吹开。
经过烈日的暴晒以及风沙的摧折,他竟是没几天就变成了一具干尸,肤色发暗,皮肉干枯贴骨,肚腹低陷,再也瞧不见当初清秀的模样。
而洞窟里的壁画,依然华美难言,鲜艳如初。
至于壁画里的飞天,依然在不知疲惫的跳着胡旋。
“和我的梦一样。他,果然是死了。”
米娅儿的视线没有被壁画所吸引,而是定定的望着沙丘,目光无悲也无喜。
“这,应该是几天前的事。”
她的声音也很平静,听不出喜悲。
“如果我肯听你的,早些往敦煌去……或许,就能真正的跳一支舞,给他看了。”
风中响起了金铃的脆响声。
她身着轻盈飘逸的舞衣,衣带飘风,步态曼妙的向沙丘走去,走到了那具干尸旁。
然后,她小心翼翼的挪起了他半边的臂膀,将脑袋轻轻的依偎了过去。
再然后,她慢慢的躺下了。
躺在了他的身畔。
从始至终,她的动作都是那样的温柔。
这个面目全非的他,仍然是她心目中最为干净而神圣的存在。
过去,只要一想起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她便觉得连灵魂都像是被雪山上的泉水洗过了,从里到外都是干净的。
现在,只要一想起她已来到了他的身边,她便觉得死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也不觉得自己是肮脏的,配不起他的了。
“许娘子,劳烦你把我的尸身葬在西北的朝向。”
风停。
金铃声仍然在响。
衣带仍在飘飞。
而她的魂魄,却永远的留在了这里,不得生还。
在许含章踏足大漠前,她就已经死了。
留在沙丘上的她,只是她魂魄里的一缕残余罢了。
而之后许含章所看到的画面,不过是一幕幕走马观花的残影而已。
只是看得见,却触碰不到。
和自己当初去寻余娘子时的情形,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现下想来,唯有他死后的这具干尸,才是真实的、鲜活的。
这样的事实,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却又眼酸鼻涩。
“何苦呢?”
许含章想起她颠沛流离的经历,再看着壁画里栩栩如生的飞天,突然便觉得怅惘,忍不住低低的叹了口气。
他何苦为了一个惊鸿一瞥的陌生人,就沉沦至此呢?
而她又何苦为了一个已死去的人,就把性命搭上呢?
既然能把性命都豁出去了,那为何在活着的时候不能千方百计的走向对方,非要被无谓的心魔所牵绊呢?
许含章隐约有些明白,有些了解。
但又宁愿自己不要明白,不要了解。
有时候,但凡是个过得稍微有点儿顺风顺水的人,就会有自以为是的一面,不晓得去琢磨命运的无常会将苦主折磨成什么样,只知道理所当然的对着苦主指手画脚——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为什么不改变?你为什么不争取?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你为什么不能这样,为什么不能那样?
这种指手画脚,其实是善意的。
然而,也是多余的。
只要不是当事人,就永远做不到感同身受,无法真切的理解到他们的无可奈何。
而他们,也未必就需要旁人的理解。
“这、这是……”
屋内的蜡烛忽然齐刷刷熄灭了。
米娅儿娇艳如花的容颜似是骤然枯萎了,面上只余下一片毫无生气的死灰色,显得格外瘆人。
而许含章依然呼吸清浅,肌肤鲜润如常。
“她死了。”
不管别的,只要正主没事就好。
郑元郎略微松了一口气,正欲伸指去探一下米娅儿的呼吸,就见旁边的许含章蓦地坐起,蹙眉道。
米娅儿已死,她不能顺着对方的神思折返归来,便只能凭借自己冥想的力量,在虚幻的梦境里硬生生的撕开了一道口子,艰难脱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