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暐的语气听来不像是盘问。
“去了……”
落木身后携着负篓的小童,双手揣入袖中,隔着一道披风,身上还是有几分冷。
桐生将窗子打开,支了一道木棍,眺目望远,梭巡了一阵,问道:“他在长安的处境,好还是不好?”
落木坐在窗前,盯着他的背影,没在袖中的双手轻颤,默默地想起了些什么,例如那两只光鲜盈风的袖子飞起缠绕进宫车四面垂下的轻纱之中,小内监的话和狡黠闪烁的目光,那只险些撞上自己的影子,还有……还有……
“好。”利落一字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不免震惊和后怕。
好一阵的安静,只能听到微微的风声,落木伸出拇指摩擦着食指,擦着薄薄一层茧和细细几道疤。
走在长安宽阔的街市上,落木又一次低头打量起自己的双手:逐渐蜕出一层圆滑的皮肉。他有些不认识这一双手了。
慕容冲倚着柴房的门呆呆地坐在地上,举目从高悬的窄窗外看到夕阳余晖的颜色慢慢地消遁,夜色悄然弥漫上来,周遭黯淡下来,漆黑的角落里像是匍匐着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促狭的双眸紧紧盯住他。
他想起宋牙看他时的目光,以往不清楚,原来是这个意思,恐怕是早便藏着不少讥讽与嘲笑:你有什么?什么贵相?不过到头来比我还不如。
妄想。
又想起被关进来之前,慕容暐说到最后一幅被激怒的崩溃模样……即使他是皇帝的时候,多少顾及着可足浑,也从不曾对他这样。
慕容冲站起来,脚再次朝着厚实的木门狠狠踹了一脚,似是发泄一般。
怒气和怨气消去之后,方才的话语仿佛更真实了,柴房外只有布谷鸟的一声啼叫,便再没了别的动静,慕容冲略有些不安的意思,胸口跳得厉害。
“母亲?”
没什么回应。慕容冲吸了一口气,喊得更大声了些:“来人,开门!”
浓夜的寒冷这才顺着脚踝爬上来,贪婪地附着在骨头上,扯着筋骨与皮肉发颤,慕容冲气恼地跺了跺脚,抱住自己的胳膊重新蜷缩着坐下。
“有没有人……”半声抽泣闷在胸口,待被意识到后便戛然而止,硬生生吞了回去,慕容冲咳嗽了两声掩饰,之后吸了吸鼻子,卧下身子,希图就这么睡上一觉,但凡明日有了光亮,这柴房便就没那么可怕了。
便是满怀信心地闭上眼睛,眼前不由自主便映出些支离的场景来。
是四叔。
慕容冲皱了皱眉,将身子缩紧了些,柴草隔着衣服刺挠得身上又疼又痒,就像是鞭子轻轻落在身上,说过来,他也忘了这鞭子落下是什么感受,兴许更疼,兴许更好受,都说不准。
儿子对父亲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或敬爱或怎样,总归都带一些畏惧吧。
慕容冲也不知道这结论他是怎么得出的,因为此刻想起慕容儁,他只有满腹的委屈,还有一些得意的妄想:妄想着若是慕容儁在,自己便将今日的委屈添油加醋说一番,想到慕容暐要受的罪责,恶劣的有了几分笑意。
这畏惧应该是从慕容恪身上得来的吧。
慕容冲浑身一凛,蓦地想起他头一次见那鞭子的情景,服软后的倔强泛在泪光后高挑的眸子里,那时想的是:总之不过是吓唬人的手段,难道那鞭子能够真的落下吗?
究竟落下了还是没落下?慕容冲突然惊恐起来,惊恐他竟然忘记了这样重要的事情。
脑袋动了动,耳边触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慕容冲坐起来,翻开柴草,借着开在头顶的那扇小窗户打量着一只横躺的老鼠尸体。
半边脑袋烂了,身子瘪下去,慕容冲愣了一下,一股恶心的酸臭味道勾弯了细长的眉。
连着退后几步,背靠在墙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慕容冲一手使劲地擦着方才被沾染上肮脏的耳,一手拾起一只簸箕,朝那东西砸过去。
恶心,丑陋,而卑微,便是这死了之后的模样。
“叮铃”
一柄小小的匕首跌在窄窗之下那块唯一被月光映照得微亮的地方,慕容冲抬起头,看到一双熟悉的剑眉星目。
“七哥!”慕容冲喊出来时几乎要破了音,音色并不如往常那样好听了,嘶哑又尖锐:“七哥!我在这,你是不是拿到钥匙了?快放我出去!”
没有回应。
慕容冲不解地瞪大双眸,紧紧盯着窄窗外慕容泓的半张脸。
“七哥?”吞咽一声,带些轻微的试探和小心,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到那柄跌落在地的匕首之上。
“凤皇,没什么办法了,我就帮你到这了。”
恐惧绕着寒冷辟的路径盘桓而上,比初从慕容暐嘴中听到消息时、方被关进这肮脏黑暗的柴房时……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恐惧。
“……什么?”慕容冲哑着嗓子问了一句,声音像是未能发出来,硬生生堵在喉咙间。
“你若……你若……”慕容泓说话有些吞吐,侧了眼目不去看底下的人:“你若答应了他们,于我们,便是奇耻大辱。”
慕容冲颤抖着手捡起那柄匕首。
慕容泓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压得很低:“总有一日,我必为你血恨。”
“叮铃”
慕容泓一惊,低头时看见慕容冲已将那匕首重新扔回了地上。
“我母亲呢?”慕容冲问:“道翔呢?他们都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