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他竟慢了。
他的身手当然极快,但有人比他更早出手,于是追命在腾起的刹那间又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落回了地面。
周围的人,只有铁手注意到他的举动,其他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桥栏杆上兔起鹘落的一幕。
那是道淡似水光的青绿浅色影,在跳河女子身后蹭了一下,并在她跌落的同时接住了她。
追命眼中清光一湛,铁手却摇头低声道:“救人何必炫技。”
的确,那影子的身法又快又灵,像水里打了个漩便立即消失,大可以不先推那女子一下,直接将人救了。
追命闻言凑到铁手耳边低语:“恐怕想让此人受些惊吓,往后不再寻死。”
铁手点一下头又继续摇:“不好”
这时,救人的年轻男子已将被救之人交给赶来的捕快,众人才看清这大侠非但武功高强,相貌也像故事里说的人,争相挤着去看,场面登时更乱。
捕快护着跳河女子,跟那青年说了几句话,青年摆了摆手,笑着也回一些话,然后便走了。人群见他要走,又吵闹起来,那捕快清叱几声,驱散了人,才将女子带走。
铁手忽然发觉身边这人闪身离开了,然后眨眼工夫便又回来。
原来追命早将衣襟撕了小小一块,拿葫芦里的酒浸过,在这一闪间已放在瘦高捕快的衣领。
那人一个激灵,摸出脖子后面的布条,眉头一皱就想扔,忽然灵光乍现样地住了手,满脸思索地将其放在鼻下嗅了嗅。
他还没嗅完,已在举目四顾,看到追命的瞬间,即刻欠身一礼。
铁手这才看见他的样貌,顿时奇道:“何许人,他怎么来干这个了?”
追命亦不解笑笑:“老爹是大盗,儿子作捕快,谁知道老何打的什么主意。”
那小竹竿一样的捕快,姓何名许人,正是“飞天蜈蚣”何炮丹的亲生儿子,如假包换。他向追命一欠身过后,又挥了挥手,并未前来拜见,反而是急匆匆走了。
这岂非有些不礼貌?就算没有故人交情,他也该来向这一行里的前辈寒暄几句,谁知铁手和追命也完全未恼,看他带人走了竟露出放心的神情。
他俩还商量着要去吃点东西。
能饱就行,越快越好,不起眼的地方更佳。
追命一下子看上了左手边的面摊,河南岸北岸,桥东边西边,这家的生意既不很火爆又不很冷清。
它普通,煮面的人也普通,铁手和追命坐下,各要了一碗普通分量的卤豆腐面,和其他客人并没太多差别,但以铁手的打扮和气度,在这小面摊上吃饭看起来其实相当怪,煮面的摊主都时不时分神瞧他一眼。
最怪的是,这老爷模样的中年人,竟似乎与同桌那个灰不溜秋的汉子交情很好。
摊主人心觉那汉子该是自己这一类的,而那文士似的老爷则显然是他们高攀不起又不应攀附的一种人,他甚至有点担心汉子是否受了老爷的骗,要替人做些杀烧抢掠的恶事。
就和讲书先生嘴里说的那样,卖命。
他在心里念叨着,又切了些面条扔进滚水锅里。
水泡平息下来的刹那,忽然有个什么黑漆漆还反光的东西从摊老板眼前嗖地飞了过去,他赶紧去看,发现是一埕酒,直接落进汉子怀里。
摊主吓得张着嘴合不拢,他又往相反方向扭转了头,便连眼睛也眨不动了。
他摊子上从来没见过这么贵气的少爷。
——比他家婆娘都皮嫩。
少爷扬眉一笑,冲的竟也是那粗布衣服的汉子。
“你也想救人,我看见了。”
来者正是方才河边桥上的年轻人,说话声音也像他一身水绿的衣服般,予人清脆舒爽的感受,他自顾自坐到追命和铁手那张桌上,大大方方抱拳道:“二位大哥气宇不凡,在下想交个朋友。”
追命停下手里的筷子,看一看铁手的眼睛,然后笑眯眯地向这人问道:“曾疏雪是你什么人?”
***
曾疏雪是什么人?
“寒山独见” 曾疏雪在三十年前昙花一现。
他因轻功独到在江湖中闻名,但这个名号却并非来自江湖。
那是某一年的初冬,鸿泰湖畔薄雪蔽野,渺无人迹,一张姓画师跋山涉水采风间途经此地,突觉白滩黑水交界处有抹红色,妍烈洒洒,触目惊心。
他再走近些,发现那是个男人。
男子身上的那种红色,寻常百姓该是不能穿的,张画师心惊肉跳地看着,甚至疑惑那人从哪里弄来的布料。
他哑着嗓子轻喊,一步步接近男子,想叫他趁着无人赶紧离开换身普通衣衫,以免大祸。
湖边枯瘦的柳树枝子蓦然颤动。
起风了。
那人在朔风中回转身来,束起的头发扬起几绺荡在颈前。
他看见张画师,忽地将头垂地,整个人腾身向后飘去,像朵轻浪在湖边溅起,然后迅速消失在猛然猎猎的风里。
凝凝寒山趠龙赩,遥遥疏雪野云彤。
那朱色身影远去时,张画师听得耳边一个清暖的声音笑着说。
“我叫曾疏雪。”
张画师此前不知曾疏雪是谁,此后魂牵梦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