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图把一叠看完的邸抄重重一丢,道:“张达,你昨日说的那个什么湖,带我们去。”
张达听他说“我们”,看了一眼阮雪臣,道:“您和阮大人,现在去?”
阮雪臣只道:“下官累了。”
萧图把他的鹤氅往他身上一丢,笑道:“明日就要走了,这地方可难得再来。好了,去吹吹野风,看看野景,准没那么累了。”他自己身边自然不缺暗卫,上次弄丢阮雪臣,很是懊悔没有给他也配几个。萧图笑嘻嘻撺掇着雪臣,向张达丢个眼色,让他带一支亲卫跟着。
半个时辰后,两人已在兰提湖边。
这湖边皆是白色沙石,一根草木也不见。一目了然,十分的开阔。月色之下,整个水面都如同初磨铜镜一样发着光。漆黑的夜穹庐一般罩下来。
阮雪臣默然坐了半晌,道:“确实不错。”拾了一块白石,斜斜甩出去,弹出一串又小又圆的涟漪。
“我看……”“我们……”
萧图乐道:“你先说。”
雪臣不耐烦同他推让,垂了垂眼睛,道:“我们这一行,是非太多。好在坏运气都在潘塞走完了,兰提这里总算没出什么纰漏。这也是天助。”
见萧图不回话,只是瞅着他笑,奇怪道:“怎么了?”
“我发现,我喜欢听你说‘我们’。”
雪臣不由白眼,没好气道:“我说的,是我和将士们。”
“唔。”萧图颇为遗憾地摸了摸下巴,道,“那么,下回说‘咱们’。”
忽然一跃而起,几下扒光了身上的衣服。这时还是早春,塞外仍然苦寒,雪臣见他脱衣,吃了一惊:“你做什么?”
萧图踩到水里,往身上浇了几把湖水,冻得咻咻的,回头向雪臣露齿一笑。
他的身体优美矫健,赤条条站在水中,自肩背至腰腿的线条像一头雪豹,眩人眼目。
12.
阮雪臣避开眼道:“王爷不冷么。”
萧图掬了冰凉的湖水,将手脚擦得发红,慢慢向湖中游去。
雪臣慢悠悠道:“这地方荒僻怪异,水里如有水妖,把王爷拖了进去。下官可担不起干系。”
萧图换了一个姿势,低头喝了口湖水,咸涩得要命,一甩头呸地全吐出来,就势甩了甩湿发,仰在水上,梭子一般滑出去,高声道:“我便是水妖,待会就来拖阮大人。”
随波自在,矫如游龙。
入水前那一眼,灼灼若星。
雪臣撇撇嘴。四野悄然,只有那人弄出的水声。他慢慢仰天躺倒在白沙上,枕手望着一天星斗。
这里的星斗亮得瘆人,同京城的不一样,同姑苏的也不一样。他恍恍惚惚地想:其实也许是一样的,只是不曾这样看过;即或看过,也是隔着一重重五色琉璃的飞檐,或是层层叠叠的青瓦。唯有此时,天地之间,居然彻彻底底地无遮无拦。
面上一凉。萧图也摸了一块石头,从湖心斜飞过来,水花恰好溅湿了他的衣襟。
雪臣忽然道:“这些日子,我在想,王爷究竟想要什么。”
水中的人翩然翻了个身,向他游近来,笑道:“我想要的,一多半已经到手。余下的,阮大人也帮不上忙,何须知道。”
“能者劳智者忧,王爷既多能又多智,不觉得为这赵宋天下,太过操劳了么。”
萧图笑嘻嘻道:“官家同我若是生在寻常人家,我还可以叫他一声表弟。弟弟有什么不喜欢做的,做不好的,当兄长的多分担些,也是常事。”
这一句“做不好”,已是大逆不道。阮雪臣沉默了一瞬,冲动道:“连他的椅子,一起分担?”
又一块石子一路弹跳过来,溅了雪臣一脸的水。“你当我是傻的?那张椅子有什么好,赵老六天天坐在上头,你见他活得多有滋味么?”
雪臣一时悚然。
愣愣发了一会儿呆,回过味来,竟不知道是喜是忧。
湖中的人影浮了一下,忽然没顶。寂然无声,只有一波涟漪慢慢荡开去,撞到沙岸,碎作千万片。
雪臣又呆坐了半晌,见水面上连个泡泡都没有,皱了皱眉。他知道萧图脾性,想想还是不去理会的好。又坐一会儿,终究不安起来,起身望望,就转身去喊远远守着的张达。
张字刚出口,只听身后砰然巨响,雪臣就觉得整个背都冰凉透湿了。萧图牢牢巴在他背上,道:“阮大人好狠的心。小王差点喝水胀死,大人也不来救我一救。”说完就夹着他往水里拽。
“你干什……喂!你发什么疯我不去……唔!”
萧图笑道:“大人要我扛你过去么?”
冰凉的湖水过膝之后,雪臣嘴唇开始微微发紫,心底轰然作响,暗道:“他要淹死我么?他,他不敢……不不,这个人,他有什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