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怕她不信,他指指亭外围着李显奚落嘲笑的李令月,“你姐姐小时候最爱笑了,所以她长大了格外标致。”
像是吃了一大碗绿蚁酒,她脑袋晕乎乎的,仿佛踩在云端上,茫然忐忑,踏不到实处。
她仰头看着李治,他可是皇帝呀!阿耶上朝时要朝他叩首,老百姓们叫他圣人。一开始她其实很怕他,进宫头几天根本不敢抬眼看他。
他很有耐心,以普通长辈的口吻和她说话,有时候还会打趣她。她才没那么拘束,慢慢地敢抬头和他说话。
每天清晨去含凉殿请安,迈过高高的朱红门槛,走进内殿,李治身穿圆领袍,没有戴冠,斜倚凭几,眼角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深刻。
他笑着朝她招手,“小十七,过来,到我身边来。”
哪怕他身体不好,刚刚吃过很苦的药,因为痛苦而冷汗涔涔,或者刚和武皇后激烈争吵,也会这么笑着和她打招呼。
天天如此,除非他病得起不了身,只能躺在衾被中沉眠。
李治真好。
她笑话李显,他竟然没有生气,还用这么亲切温和的语气和她说话,逗她发笑。他温柔慈祥,给她公主的名分,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放纵她的任性调皮……这就是父亲的感觉吗?
棋子跌落在藕丝裙上,裴英娘扑到李治怀里,眼角微微泛红。
李治怔了一下,眼眉舒展,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小十七乖,阿父不会生你的气,你是堂堂公主,以后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要闷在心里,晓得么?”
她嗯一声,不好意思地坐起身,抽出丝帕抹一抹眼睛,斩金截铁道:“我不哭,我要天天笑!”
她有这么好的父亲,这么好的姐姐和兄长,为什么要哭?她得到太多了,梦里也能笑醒。
李治被她逗笑了,刮刮她的鼻尖,“好,我们天天笑。”
……
那年的春日温暖湿润,风里蕴着泼辣的花草香气,炽烈光束从茂盛的花树间漏下丝丝金色光线,织出一地朦胧光斑,杏花桃花纷纷扬扬,恍如落雨,娇艳旖旎。
记忆缓缓褪去,熟悉的人影化作一卷浮云,越飘越远。
裴英娘怅然若失,站在花雨里发怔。
耳畔传来一声声渺远的呼唤:
“小十七,过来,到我身边来。”
……
秋夜冷寂,夏日里的蛙鸣虫噪渐渐隐去,窗外萤虫飞舞,漫天繁星闪烁。
裴英娘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心口跳得厉害。
“魇着了?”李旦睁开眼睛,暗夜中双眸晶亮,他喜欢揽着她睡,她刚有动静他就醒了。
他抱紧她,摸摸她的脸颊,摸到一手冷汗,皱了皱眉头,柔声说:“别怕,阿兄在这儿。”
“我们得回去。”裴英娘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回长安,马上走。”
李旦没有多问,低头吻她落泪的眼睛,左手轻抚她的脊背,帮她放松下来,“好。”
第191章
裴英娘心乱如麻。
她没法思考, 没法冷静, 此刻, 除了回长安,她什么事都不想管。
宫婢们蹑手蹑脚进房收拾行李, 李旦和长史在侧间商量事情。
幕僚们反对李旦即刻回京。
前不久李显想册封韦氏为贵妃, 长女李裹儿为长公主,武太后坚决不同意, 母子俩爆发了第一场冲突, 接着又因为韦玄贞的官位品阶之事再次争吵。
朝堂之上人心惶惶。
李显甚至想提拔他乳娘的儿子为四品官——一个不学无术的市井闲汉!
那些忠于李唐皇室的大臣们私底下议论纷纷,觉得新君耳根子太软了, 阿猫阿狗说几句好话,哭一哭,求一求, 他就随口许下不合礼制的官职赏赐,恐有外戚之祸。
越来越多的人清醒地认识到,还是太后当政更合适。
这一切离不开武家人的推波助澜,等李治合眼, 太后就会动手废黜李显。
李旦回去之后,很可能被武太后扣下囚禁起来。她需要顺理成章登基为帝,在那之前,她要把儿子们一个一个收拾服帖。
“吾意已决。”李旦冷声道, “长史留下统领洛阳的人手,杨知恩随我返回长安,提高警惕, 假如长安生变,准备好接应的人马。”
长史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慌乱中来不及打扮,幞头歪在头顶上,垂首应喏。
幕僚们不敢再劝,叹息数声,小声讨论怎么尽量保证李旦和裴英娘的安全。
李旦回到里间,抖开披风,把裴英娘从头到脚罩进去,打横抱起她。
她六神无主,纤长的细指从缝隙里钻出,紧紧抓住李旦的衣襟。
李旦低头吻吻她的发顶,把漏在披风外面的头发丝掖进去。
桐奴牵来他的爱驹,他抱着裴英娘翻身上马。
护卫们点起火把,火光逶迤蜿蜒,从上阳宫内宫一直延伸到宫门外。
李旦抱紧裴英娘,轻轻夹一下马腹,催马奔驰。
身披黑氅的护卫、随从们紧随其后,马蹄震响,一路驰向长安。
※
公主府。
快入冬了,庭院里的繁花已经落尽,枯叶随风飘舞,午后扬起狂风,风中夹杂着一粒粒雪籽,拍打窗棂,啪嗒响。
天色阴沉沉的,李令月心里闷闷不舒,吃过饭,逗薛崇胤玩了一会儿,早早洗漱歇下。
睡到半夜,忽然无端惊醒,帘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走动声,她掀开银红鸳鸯床帐,“是不是胤郎又闹了?”
薛崇胤太能闹腾了,不管白天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