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去,已不辨来路。
不过一会,天色完全暗下来,亦看不清前路。我独自一人,着了魔般在一片的黑色里狂奔,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我只要去找,找到林虑,找到寿昌,找到我自己。突然之间脚下空了,我听见自己的头和脸在石头和树杈间乱撞,身体滚下山坡的声音,最后这声音在一片荆棘丛中停了。我感到痛了,血从额上滑到嘴角,痒与疼像条毒蛇游走在身上。
我最后听到夜风穿林而过的声音,还有那首曲子,有谁在抹着琴弦。
☆、千年前的那场春宴
我的血还在流,不该在这一刻回想起从前。沉迷过去,或许会让此刻的我在这里躺成一具白骨。
然而这却从来由不得我。我并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为霍羽,为我的前世活着。这并不公平,然而一切在一千年前就已决定好了,无法更改。
于是又记起,记起一片同样陷在黑夜里的树林,那片树林里有白色的月光,我同样在找,在找着谁。
再往前回忆,是上巳节,虽在暮春,但仍是最明媚的一天,斗鸡的事就只好先放在一边。带上酒,携三五个友伴,到城外东流水边去,祭祀之后,用兰草洗身,杨柳枝沾花瓣水点头身,以求洗去尘垢,消灾去祸。
我总在额头上点过多的水,让水流过面颊、下巴和脖子,像条小虫钻进衣襟里,风一吹就冷。
没一个活在长安的年轻人来到这水边只为了祈福,那是老年人才专注的。满城士女会在这一日倾城而出,连平日里深藏在高门大户里的贵妇娇女也不例外。
那些年轻女孩会穿上自己最美的衣裳,在水边采兰,踏歌起舞,偶有几个大胆的,会卷起裙角,露出白皙鲜嫩的双足,踏进浅水中去,尽情嬉笑。做个男子做到此处,方能领悟到生了双眼睛的好处。
我的眼睛要比往年要更忙一些。往年不过是要挑几个最漂亮的仔细看看,饱一下眼福罢了。如今却临时起意,想要在那些衣裳华丽的少女中寻出那个曾在雪中站在梅花树下的许家女儿,瞧瞧她究竟有多高了。
可似乎所有女孩都长了同一张脸,都不是她的脸。躺在树荫下,随手拔了根草,对着日光看着,忽然想到就算见到她了又能怎样学着《诗经》,赠她芍药还是学着《离骚》,赠她香草都罢了,那是王孙公子的做派,为着自己的胡思乱想我忍不住笑了,把手中那根什么也不是的野草揉成一团,扔进水里。
天色稍晚时,就像往年一样,唱着歌,陪着几个老人,几个孩子打算慢慢走回去。在那群花团锦簇的女子中,却忽然跑出一个身著绿衣,名为绿衣,脸色慌乱的婢女来。
她一眼见了我,大喜过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求你,救救……女公子……救救她……”
“怎么回事?她落水了?”我问。
“不,不是,她是被一群男子劫走了。”
“什么?他们往哪去了?”我问,然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跑去,又转过头对她大喊:“快回许府叫人。”
我一面追,一面打听。几个闲客告诉我的确有这样几名贵公子——都是名声不大好的,拉扯着一位面有姝色的女子往水边的林木中去了。
我跌跌撞撞地追去,却遇上几条岔道,在不知往何处去时,隐隐听见丝竹管弦之声,便勉强定下神来,循着这乐音走去。
不多时行到乐音最盛处,于乐音之外,又听见调笑谑浪、杯盘相撞之声。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一眼就见到了许家女儿。
那群贵公子在这原本荒僻的林间空地举办极尽奢华的盛宴,不知多少张名贵的波斯地毯铺在绿草上,那些地毯上绣着的千花百草□□更甚眼前。山肴野蔌,杂然前陈,一帮乐姬在一旁吹拉弹唱。席中有男有女,都身着锦衣华服,再仔细瞧去,竟还有两名作贵公子装扮的女子,她们饮着美酒。
许家女儿身旁最尊的位子空着,独自一人端坐在上首,似乎无人前去搅扰。他们将她虏来,却又对她很是恭敬,我一时疑惑了,或许这只是这帮贵族男女之间的玩笑,我现在闯进去只怕不过是出乖露丑而已。记起了自己是个至微至陋的人,离这春宴太远,便想走。但那独自端坐的女孩脸上愁色又令我移步不得,尽管根本无力为她做些什么。
她安静端坐在佳肴、烈酒、箫管弦歌之间,低垂着眼眸,似乎与眼前这场盛宴无关。
一个醉得太厉害的肥胖男人却忽然弃了怀里娇媚的女人,走上前去,用夸张过了头的姿势对许家女儿行了一礼,扬声唱道:“凤兮凤兮,翩翩北来。草木青青,佳筵既张。梧桐华矣,竹实美兮。云何不乐?云何不歌?”
此歌一止,满座的人都停了嬉笑,一起望着她,意即要她和歌。可以听见她唱歌了,我呆呆想着。可她垂首蹙眉,轻轻摇了头。我见她摇头,也跟着摇头,心下微微失望。
一个瘦而且高的红衣男子似乎是席上酒吏,见她拒绝,便掷下一大觥酒来:“既对不出,就要受罚。”她依旧只是摇头,众人又都道:“不喝不行。”她也只能皱着眉头饮下了那酒,咳嗽起来,原本苍白的脸蛋瞬时染上了酡红。
我疑心她那小脑袋瓜里的确空空荡荡才无言以对,想起那些在夫子面前背不出文章的岁月,十分感同身受。真愿此刻草地上裂开条缝,然后我抓住了她的手,与她一道跳进去,永世永世不出来,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