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警都他妈的喝酒去了。”小胡低声骂着。
我没有搭理他。我哪里还有闲心去管交警喝酒的事。车终于挨到县政府大门口。有一群人,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把我的桑塔纳包围了。
我看到几个身穿破衣烂衫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我的车前,双手拍打着地面,有声无泪地嚎哭起来。几个中年男人,变戏法般地展开了几条横幅标语,上写着“还我土地”、“打倒贪官污吏”字样。我看到十几个人跪在那几个哭天抢地的老太太后面,双手将写满了字的白布高举过头。我看到在我车后两侧,有几个人,从怀里掏出花花绿绿的传单,对着人群抛撒。他们训练有素,既像“文革”期间的红卫兵,又像乡下办丧事时那些职业抛撒纸钱者。人群如同潮水涌上来,把我的车包围在核心。乡亲们啊,你们包围了一个最不该包围的人。
我看到头颅雪白的洪泰岳被两个小青年扶持着,从大门东侧那株塔松后,走到我的车前,站在那些跪着的农民和坐着的老太婆之间。那地方有碾盘大小,显然是为他预留的空间。这是一群有组织有计划的上访者。领袖自然就是洪泰岳。他狂热地留恋人民公社大集体,我父亲顽固地坚持单干,这两个高密东北乡的怪人,如同两盏巨大的灯泡光芒四s_h_e ,如同一红一黑两面旗帜高高飘扬。他从身后的背兜里摸出那柄颜色已经发黄、边缘上串着九个铜环的牛胯骨,举起来,低下去,极其熟练地晃动着,使之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这牛胯骨是他的光荣历史中的一个重要道具,犹如士兵的斩杀过敌人的大刀。摇着牛胯骨数快板是他的看家本领。他说:哗啷啷,哗啷啷,牛胯骨一打咱开了腔。
今天咱要说哪一段呢?表一表西门金龙复辟狂……
更多的人挤上来,人声如潮,喧闹着,但突然又安静下来。
话说这高密东北乡,有一个西门小屯好风光。
这小屯曾有杏园一百亩,大养其猪美名扬。
五谷丰登六畜旺,毛主席革命路线放光芒!
说到此处,洪泰岳猛地把牛胯骨抛到空中,然后身体陡转,让人们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如何从背后准确、灵巧地接住那牛胯骨。在这个过程中,牛胯骨响声不断,好像一个有生命的灵物。好!喝彩声猛然响起,随后是杂乱的掌声。洪泰岳的脸上神情突变,继续数说:这屯中有一个恶霸地主西门闹,遗下个杂种白眼狼。
这小子名字叫金龙,从小就花言巧语善伪装。
他伪装进步入了团,他伪装进步入了党。他篡党夺权当书记,反攻倒算逞疯狂。
他分田单干搞复辟,把人民公社家底一扫光。
他给地富反坏摘了帽,牛鬼蛇神喜洋洋。说到此处我心悲痛,鼻涕一把泪两行……
他把牛胯骨抛起来,用右手接住,用左手抹左边的眼泪;再把牛胯骨抛起来,用左手接住,用右手抹右边的眼泪。牛胯骨仿佛一只白色的鼬鼠,在他双手之间跳跃。掌声雷动。隐隐听到了警车的声音。洪泰岳更加激愤地数说着:说到了1991年,这小子又把j-ian计想。
他要把全体村民赶出村,把村庄变成旅游场。
他要把万亩良田全毁掉,建球场,建赌场,开妓院,开澡堂,把社会主义西门屯,变成帝国主义游乐场。
同志们啊,众老乡,手拍胸膛想一想,阶级斗争该不该抓?
西门金龙该不该杀?哪怕他财大气粗根子硬,哪怕他兄弟解放当县长,团结起来力量大,把反动分子一扫光,一扫光啊一扫光……
围观者起哄架秧,有的骂,有的笑,有的跺脚有的跳,县府门前乱成一团。我原本还想找个恰当的机会,下车去,仗着一个村的熟关系,劝说他们离去。但洪泰岳的快板中,已经把我当成了金龙的靠山。如果我出去,面对着这些被煽热了的群众,后果不堪设想。我戴上墨镜,遮掩着自己的面孔,往后张望,盼望着警察快来解围。我看到十几个警察挥舞着警棍,在人群外——其实也是在人群中咋呼。不断涌上来的人,把警察也围了起来。
我扶正墨镜,又找了一顶蓝色旅游帽扣到头上,尽量地遮盖着半边蓝脸,然后拉开了车门。
“县长,您千万别下去。”小胡惊叫着。
我钻出车门,弯着腰往前冲。有一条腿伸过来,使了个小绊子,我实实在在地趴在了地上。眼镜断了腿,旅游帽飞到一边。我的脸感触到被正午的太阳烘烤得滚烫的水泥地面,嘴唇和鼻子都很痛。极端绝望的情绪控制着我,就这样死了倒也省事,很可能落个因公殉职,但我想到了庞春苗,我不能不见她一面就这样死去,哪怕她已经死去我也要见见她的尸首。我爬起来,四周立即响起炸雷般的吼叫声。
“蓝解放,蓝脸!他就是西门金龙的靠山!”
“抓住他,别叫他跑了!”
我眼睛一阵黑,又一阵亮,周围的人脸,都变得像刚淬过火的马蹄铁一样扭曲着,闪烁着钢蓝色的光芒。我感到双臂被人扭住,别到了背后。鼻孔里热热的,痒痒的,仿佛有两条虫子爬到了唇上。有人在背后用膝盖顶我的屁股,有人用脚踢我的腿肚子,还有人在我的脊梁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看到鼻子里的血点点滴滴地落在了水泥地面上,并立即化成了黑色的烟雾。
“解放,真的是你?”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