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扬刀指天。
“念。”
念什么?
裴戎微一愣,刚想发问,唇舌却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一股冥冥之力催动,死人刀诀脱口而出。寒意自骨缝间渗出,蔓延至四肢百骸,连血也冻成冰河。
墨眉结霜,口呼白雾,他紧了紧手里的金翎刀,无声忍熬死人刀杀己的痛楚。
“怕死么?”身后蓦然传来一声问话。
裴戎觉得这话问得可笑:“怕死,我便不会来了。”
李红尘笑道:“我年轻时,面对嵩山老友此问,也是这般回答。”
“但我的‘不怕’与你的‘不怕’不同。”
“我无父无母,天生地养,诞于此世,也仿佛是睁眼一顾,便睡醒在那桃花林间。”
“本不知生,何惧于死?”
“初识生死,还是在一只猫儿身上。”
“四百年前,连云山,我在从猎户陷阱里,救起摔断腿的它。喂了几块糕点,追出十里地,卖娇耍憨地赖入我的草庐。五十年间,留下四窝猫崽,在一个傍晚,老死于我怀中。”
裴戎顿时想起自己养的那只白猫,苦海岸边捡的。小崽子不知怎么爬上一块孤立海中的礁石,四面皆水,游不回来,不停嘤嘤哀鸣。被他捞回来后,也是喂了一些果子,便一直赖在他身边。
“我的猫?”
李红尘颔首一点:“不错,正是它的子孙。”
“继承了那身雪白的毛发,与贪吃耍浑的脾性。”
“而后,我下山行走,生死便变得很是寻常。”
彼时中原王朝更迭,烽火燧烟燃了六十余年,李红尘化身游方郎中,出没于饱受战火摧残与瘟疫横生之处。
偶然路过一处被屠光的村落,见一妇人在死人堆里胎动分娩,两个三岁大的男童在她身旁嘤嘤啜泣。
他在女人的连声哀求中,接过三个孩童,令大点儿两个坐在药筐里,将初生的放在垫着药草的竹篮里。
“他们一个是天下兵马大将军之子,一个是义山府大儒之子,一个是这倾颓江山的遗孤。”
“求您,在其成人后,告诉他们是谁,有多少人为他们流过血……复国,定要以复国为念……”
他敛目默声,握着妇人的手,静静聆听她临死前的诅咒与不甘。伸手合拢气绝后依旧圆睁的眼睛,握着竹杖,负筐携蓝而去。
他没有答应妇人的恳请,王朝更迭乃兴衰循环,而入我道门尘缘即尽。
当新的王朝在中原定鼎,他开始游历大江南北,浪迹海角天涯,结交了许多朋友、仇人与债主。
三个孩子有时带在身边,又有时寄养在朋友与债主家里。
许是人生没有什么追求,他做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曾在西子湖畔跟人学做糖人,也曾在昆仑山与须弥世尊比赛吃雪,常不请自来地搅入诸多纷争、谜团与仇杀,不知扰乱过多少野心家的布置,一时间搞得江湖上对他人惧鬼怕。
化身史君司马琛,也非只为坑江轻雪一把。
探究、参与和记载故事是他的喜好,因为他本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在那段日子里,他遇见了一个特别的人,孙一行。
一个死了的活人。
这人虽身健体壮,能为不凡,活个上百年不成问题。但此人的心,却已死在被逼吞吃的一碗人肉里。
心死者能活?他趣味地想着。
于是,孙一行迎来了一生中最狼狈折磨的时光。
他拿出吃奶的本事,东躲西藏,扮过乞丐,装过女人,也未能逃出李红尘掌心。
每天白日出门,就能看见对方坐在茶摊上,品着茶向他点头微笑。夜里裹着被子辗转反侧,还要忍受对方月下吹箫。
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一年半,孙一行择了一个良辰吉日,穿起自己最为华丽隆重的僧袍,找到惯常在茶摊上喝茶的李红尘,二话不说,嘭嘭磕了三个响头,抱住人的大腿又哭又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