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得无聊,中东寻西瞧,在书架最后一排的最高一阁,发现了许多宣纸小画,未经卷轴装裱,就那么一张张地叠放在一起,高高一摞,应是爹爹的随手练笔之作。
爹爹擅丹青,有时也教我画些花鸟鱼虫,水墨山水。我便好奇地想要看看他藏起来的大作,于是,踮脚去将那些画给抱了出来,一张一张地,铺在书案上看,书案上不够放了,就往地上放,直到将都摆满了,我突然开始心惊肉跳,仿佛无意中闯进了爹爹的心里。
那些画,全是工笔的仕女图,一张又一张,每一张,都是不同的场景,不同的服色,不同的姿态,不同的表情,然而,却是同一张脸,柳眉凤眼,琼鼻朱唇,或娇嗔,或巧笑,或倩盼,或凝眉……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我仿佛能够听见那女子挂起嘴角溢出的清凉笑声,能够闻到那侧身回首,款摆衣袂之间的盈袖香气。
拜爹爹教导,他说心中有情,笔下才能生韵。那么,这执笔之人,得对画中人有多么熟悉,多么喜爱,才能画出这样的神韵与风情?
可是,让我最惊讶的是,那个画中人,不是娘亲,我也没有见过。遂面对满地的画,半响合不拢嘴,这时,爹爹却进门来了。
他看着满屋的画纸,还有站在中间的我,愣了少顷,没有动怒,也没有责怪,一副万年不变的温和神色,让我帮着他,一张张都收起来,重归高阁。可是,在他转身之际,我看得仔细,那眼眶里,明明有些湿润。
后来,我就追问他,画中那个人,是谁?在哪里?跟他是什么关系?爹爹起先避而不答,后来,被我缠得烦了,也可能是他那心底的隐秘积压,已经快要承受不来,又觉得我乖巧灵气,善解人意,是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便告诉了我实话。
他说,那是他一生最喜爱的女子,从前是,以后也是,在娶娘亲之前是,娶了娘亲之后也是。可是,他既然娶了娘亲,便会好好待她一辈子。又说,他告诉了我这些,便是我与他之间的秘密,让我不要告诉娘亲,他不想让娘亲伤心。
我当然不会傻到跑去告诉娘亲,娘亲是那种有福气的傻人,大大咧咧,却过得心满意足,能得爹爹这样待她,已是最好。
只是,从那以后,我就总觉得,爹爹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里,有种只有我能看得懂的寂寞与忧伤。那种说不出的黯然孤独,让我豆蔻初成的少女心,怜得发慌。除了替爹爹隐瞒,其实,我更想,替他分担。
有一次,去听些坊间的说书,讲昭宁,曾经于太极殿宫门,堵着我爹爹求嫁。我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就猜到,那画中的女子,究竟是谁,现在在哪里。
然后,我便萌生了一个念想,爹爹这样的人,值得更好的对待。他的默默思念与刻骨情意,不该就这样消散在夜夜清辉里,为什么不能得到一些回报与慰籍?
于是,我去天水阁取了那些画,又从娘亲的箱子里盗了些钱财,打了个小包袱,离家出走了。我要去云都,去寻那个画中人。
刚出了曦京城门,行了没几里,就被耳目众多的父亲大人给追了上来。车马散尽,黄昏暮色下,爹爹把我拉至官道边上,蹲下身来,问我何故,我不服气地说到:
“我要上云都去找这个画里的公主,问问她,为什么我爹爹人中龙凤,无双国士,日日夜夜都思念你,你还要弃他不顾?”
我想不出,爹爹这么好的人,她为什么既然连求嫁都干得出,后来又不要了?也想不出,世间除了爹爹,还有什么人,能够配她。
爹爹突然抱着我,失声痛哭,说,不怪她,是我先弃的她——那是我有生唯一一次,见着爹爹不顾风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的生平第一次离家出走,也就这样无疾而终。
出走事件后,我突然悟出,爹爹万般疼爱我,悉心教导我,不仅仅是因为我肖他,而是,他想要把我教成他心中的凤凰儿,像他心中最喜爱的女子一般,才华横溢,素手可以理江山。我怎敢辜负他的期望?
于是,我不再满足于在宴席上作写诗文炫耀,不再满足于那曦京城里疯传的空头才女名号,而是开始真正的发奋,熬更夜读,闻鸡而起。
后来,我入青云书院,读女学,却让书院的男儿们汗颜,成为打遍书院无敌手的学霸,再后来,考女官,入朝堂,一路做到陛下身边最器重的内相,再后来,那个重情的宣和皇帝,竟将他那年仅五岁的小皇子,完全放心地,扔给我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女子教导,然后,真龙隐身,遁入江海,追他的心上人去了。
就这样,我成为大曦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帝师。
后来,我游历天下,行至北方的雍州,在那座昔日北辰国的故宫深处,见到一处叫“兰亭”的玲珑水榭,那飞檐下木牌,刻着小筑芳名,龙飞凤舞的笔迹,经年残破。
我恍然大悟,仰头看着“兰亭”二字,却瞬间走进了爹爹的心底深处——
时光倒流许多年,翰林学士沈子卿,奉命往北辰雍州接质子回国,初见那位让他想念了一生的昭宁小公主,原来就是在这里?
☆、风中传奇(五):夜明瑶篇——佛曰,不可说
我叫夜明瑶,是熙帝膝下唯一的公主。父皇替我取名明瑶,满月时,又赐公主封号瑶光。
明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