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还真没什么能难住黄少天,不管是雄关高墙,还是天家律法。
“少天?”喻文州匆促起身下床,鞋也顾不得穿。
对方难得地话少到蹦字儿的程度:“走。”
喻文州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距离他们在京城相遇至今已有三年,但那之后未曾再见过面,只是遥遥传递书信。蓝雨三年来未曾北上,将生意网落到闽粤一带,韬光养晦,专心积蓄,也躲开了官府对豪富海商的打压。正如南方常见的榕树,慢慢扩展根须枝叶,一株树亦能长成江流之中的小岛。
喻文州抿唇一笑:“这可不像你的行事,少天。劫持流放罪人,不仅你和蓝雨脱不开干系,连带着无辜官差,驿站小吏,统统都要遭殃,事情更不好收拾。而且琼州自是你的地盘,行事要容易许多……”
黄少天一时语塞。喻文州说的他静心一想,分明都明白,也知道完全可以待喻文州抵达琼州后再从容解决,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
但就是按捺不住听闻消息时不管不顾,渡海奔驰直上五岭的急切,仿佛天堑也成了沟壑,海涛也成了微澜,只想快些,再快些。
“我都后悔自己来晚了。”黄少天语调有些强硬,“你没见过,我可见过,历来流徙琼州的罪官都是一路上吃苦过来的……”
“我还好,没受什么罪,好像还长了几斤。”喻文州笑着说。
“编吧你就,根本就是瘦了。”黄少天凑到他面前细细打量,雨滴滑过额发眉睫,落到喻文州的手背上。
喻文州顺手拽了件外衣给他擦头发:“雨停了,这里人杂,快些回去,多加小心。莫忘了我还欠你半份书稿呢,无论怎样都要还的。”
覆在头上的青布衣衫带着熟悉的皂角和沉香味道,黄少天一手掀开,嘴唇轻轻翕动。尽管室内只有他们二人清醒着,差役尚在沉睡,他仍未将那几个字说出声来:
“海上长船。”
三年来蓝雨一直秘密筹划、制作的,正是可以远赴万里海外的大船。喻文州给黄少天的书信里,也曾将之前搜集的西洋海船图样与天文推算告知,正是他说的“半份书稿”。
这是托付秘密的信任,也是无需多言的邀请。
喻文州清亮的眼神默默凝视他,一只手寻到黄少天掀开衣服的手腕,轻轻一握,摇了摇。
他松开手,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眼睛里溢出来笑意。
“怎么?”黄少天拽下外衣问道。
“没什么,琼州见。”
“那,一言为定。”黄少天咽下了许多要说的话,重又逾窗离去。喻文州站在窗边,看着天色从深青转为浅白,看着驿站院子里的合欢树,骤雨过后,茸羽般的粉红花朵落了满地。
想起方才没有说出的话,他的眼梢唇角笑意更浓,几乎可以抵消八千里贬谪,三年来浮沉,风霜磨折,忧来无方——
“怎么觉得跟掀盖头一样。”
思至此时,记忆仍然在胸口滚烫地跃动。喻文州盯视着远方的一串交趾渔船,似乎没有再做靠近,而是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距离。他们所乘坐的船却在乘客未曾留意时,航向已有所改变,风帆鼓满,在海上轻盈地滑行。头顶群星渐渐繁密,残月如钩,海水波光粼粼。
喻文州仰视星斗方位,稍加思索,忽地唤住了在甲板上逡巡的船老大:“您的航向似乎有变,若一直顺风行驶,能否准时抵达澄迈?”
船老大黧黑的脸庞一派木然,并无惊讶神色:“客人,这条航路我们熟得很,借风稍微转转方向也是有的,不会有差,明日一定可到。”
“如此,是我不懂,见笑了。”喻文州若无其事地扫视船上,默默估量船只吃水深浅。这条船虽是民用,已为官家驱使许久,大半载货,皆是打了官印的箱子,标记有内装瓷器茶叶诸物;小半乘人,十余个旅客亦是公差为主,多已下舱休息,与他同行的差役正与其他人在舱内喝酒。
船老大走到船尾,与掌舵水手说着什么,不时回头张望倚在船舷边的喻文州。对方倒是一派闲适,像是方才确实只是随口一问,又和一个十来岁的小水手聊了起来。
“你们在海上行走,长日无聊,可也唱歌吗?”喻文州问道。他笑容温煦,令人难做设防。
“唱啊,四句头的。”
“如何唱呢?”
小水手便使琼州腔调的官话唱道:“北风好借下水难,阿郎出海侬摇船。不怕风来寒透骨,怕郎此去不平安。”(注:改编自民国张资平小说里的山歌)
喻文州神情不变,心下却是一凛。
交趾人与国人长相无甚分别,甚至多数人操得一口流利官话,唯有“水”字始终念成“兑”音,极难改正。
——他们是交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