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谢瑢擦肩而过,谢瑢却道:“陆升,你莫要后悔。”
陆升足下有千钧重,眼看就要停下来,然而忆起谢瑢的言辞行止,往日种种恩义缠绵,却不过是他自作多情而已。他心中酸涩,生怕被谢瑢看出端倪,仍是头也不回,一步步走出帐篷,渐行渐远。
营地内外静悄悄一片,就连仆从们所在的营帐里也悄然无声,若蝶面色焦急,坐立不安,若霞轻轻按住她的手臂,缓缓摇头。
姓朱的厨子更是失望得很,昨日深夜里,野狼咬死了一头官牛,依照惯例,看牛的小吏报备之后便将牛肉公开售卖。今日他得了消息,便忙赶去买了上好的牛肉,花了大半日功夫整治了一桌全牛宴。
炖得香浓软烂的红烧牛膝、入口即化的黄焖牛筋、脆嫩可口的盐烤牛舌、堆得宛如朵朵粉嫩芙蓉花似的牛里脊薄片……花团锦簇摆满了一桌,暗香浮动、馋人欲滴,如今却孤零零摆在桌上,乏人问津。朱厨子望着一桌美食,郁郁寡欢地叹口气。
四野无人,夜色渐渐深了,陆升进了益州城,独自寻了个客栈住下。
益州被天池水困住时,只伤妖邪,凡人却是无碍的,故而最大的损伤,反倒是谢瑢与无头卫大战的那间客栈,陆升入住的客栈就同倾塌楼宇隔了一条街,如今透过窗户看去,便觉短短数日,物是人非。
陆升心头空荡得厉害,又不愿借酒消愁,索性唤小二取来文房四宝,徐徐磨了墨给兄嫂写家信。
写完家信,又写奏疏,向上峰请愿,要留在镇西军。如今大战在即,镇西军正是用人之际,若要留下来倒也容易。
只是兄长陆远只怕又要大发雷霆了。
陆升忆起兄长怒火滔天责骂他的场景,不觉失笑,然则一笑起来,眼前顿时水雾迷蒙,竟是克制不住。
沾了墨汁的羊毫笔落在地上,陆升随之蹲在书案前,蜷成一团,死死压抑住咽喉中泻出的呜咽。
天亮时分,陆升一夜未眠,两眼泛红,容色憔悴,自然是全无胃口的。只是为补充体力,味同嚼蜡吃下一碗汤面。随后取了零钱与书信,交托给店小二去送信,便不再留恋,当真策马往西而去了。
第89章 金屋错(二)
两封书信出了益州城,便落入谢瑢手中。他一目十行扫过,眼神便沉下来,“他往哪边走了?”
若霞轻声道:“往西边去了,是镇西军……的方向。”
谢瑢立在荒原上看信,看完便将信笺纸慢慢收拢,抟成一团,若有所思望着几团棕黄风滚草轻飘飘滚远:“若霞,人间情爱,该当是什么模样?”
若霞同若蝶一道随侍在侧,忽听得指名,她抬起头望了望自家公子,却见素来城府在胸的公子如今竟露出些微茫然神色,她不敢信口雌黄,沉吟片刻,只得苦着脸道:“奴婢一只修炼不满百年的凤眼蝶,若非得公子法术加持,连人形也不会变,哪里懂得人间情爱。公子忒为难小妖。若蝶年长,倒不如问问若蝶。”
若蝶乍然被祸水东引,慌得急忙摆手,“我、我、我也不懂……只是,只是奴婢以为,心中牵挂有人,只愿朝夕相对不受打扰,念着他便觉天高水长、年月安好。那约莫便是动了情罢?”
若蝶固然比若霞多了几十年道行,对人心变幻依然知之甚少,如今竭力想要劝慰自家公子,说的也不过是老生常谈,半点不起作用。
她也察觉到自己寸功未尽,委委屈屈扭着手指,低声道:“总归不过如同喜歌所唱的那般罢了。”
谢瑢便恍惚忆起在楚豫王府那夜,他半是正经,半是捉弄,迫那青年穿了嫁衣,化了妆容。大红嫁衣灿若云霞,衬得那青年挺拔如松竹的身姿恍如火树银花,耀了满目的惊艳靡丽。
谢瑢一时兴起,又为他画眉。世人素来称颂,千山公子笔落惊风,冷冽如刀,然而他彼时执笔,匀了青黛,轻轻落在陆升眉梢时,却是道不尽的缠绵悱恻,悉心呵护。
换来陆升眉眼流光四溢,与烛火辉映。好端端一个风骨峥嵘的男子,硬生生染上几分艳若桃李的绝色,前一句才要赞他骨重神寒天庙器,下一句便成了一双瞳仁剪秋水。
而后红烛高悬,照得满堂清冷化作融融和煦,喜歌悠悠,那青年懵懵懂懂,随着谢瑢往喜堂内走去,神态是难得一见的柔顺,悄无声息,给予谢瑢全然信任。
彼时若蝶在唱道:
“结发兮,红烛烧。合卺酒,连心袄。
百年长,不知老。惟愿岁岁与君好。”
那青年踩着喜歌前行,烛光照耀下,嫁衣摆群凤飞腾,陆升目光盈盈、神色宁和、步履沉稳,一步一步,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谢瑢心上。
谢瑢那一刻便恍惚生出了当真在成亲的错觉,好似只需与他这般同行,就果真得以填补一生缺憾,碧空流萤相携归,岁岁年年不知老。
他心中冻土千里,始得潜流暗生;荒原枯槁,终有绿意萌动。
故而到了那幽魂跟前时,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将陆升交给它,险些坏了大事。
然则时至今日,再回头重审旧事,却不过是一厢情愿、强人所难罢了。
谢瑢暗自讥诮一哂,回过神来,却听见毕方嗓音浑厚,正在讲上古传闻,落入谢瑢耳中时,已至尾声:“……是以爱重之心愈厚,牵挂之意愈深,他若忧虑既是我忧虑,他若欢喜便是我欢喜……”
谢瑢冷笑道:“他若忧虑了,我固然忧他之忧。然则若他的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