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嘶鸣一声,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足印。
“少爷,前面有人。”
那童儿轻声说道。
李寻欢闻言推开车门,看了一眼,就已忍不住跳了下去。
前方有一人一马。
在这漫天的风雪中,那人既没有戴斗笠,也没有穿蓑衣,甚滞獾ケ。他的头发眉毛上都已经被雪覆盖,浓密纤长的睫毛都已经被雪打湿。
他站得笔直而坚定,牵着马的手指已经根根红肿。
他已经站了很久。
但他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寒冷,疲惫,孤独。
他的心滚烫而火热。
一把火焰在他的心中汹汹燃烧。
梦想,枷锁,朝堂,江山,众生,在这一刻,都被这把火焰烧的灰飞烟灭灼的尸骨无存。
理智这两个字,在这灼人的火焰强烈的冲动面前,孱弱的浑似一个螳臂当车的婴孩脆弱的仿佛滚滚江流之下的堤坝。
他本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一刻,却是觉得自己比天下无数侠客英雄都要来的强壮勇猛。
这位侠客英雄站在那里,终于等到了李寻欢。
清秀的面容上笑出了两个酒窝。
“李寻欢。”
他轻声唤道。
李寻欢飞快的跑到他的身前,看着他。
看着他落满雪花的眉眼,看着他红肿的指头,看着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单薄身躯。
叹了一口气,将身上的皮裘裹在了他的身上。
雪越发的大了。
铺天盖地,浩浩荡荡而来,誓要将这个人间变个颜色。
秦儒连眼都不想眨上一眨。
他看着李寻欢,扯了扯冰冷干燥的嘴唇。
“你以为你不告诉我你启程的时辰,我就不能来送你了吗?”
“你总要回李园,”
“而我总能等到你。”
他又笑了笑。
有些得意,有些满足。
浑不像朝堂之上那个口吐莲花舌战群儒的秦大人,更不像是那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满心众生安危的秦书生。
他只像个终于等到自己要等的人的孩子。
李寻欢道:“你又何必来?”
秦儒道:“我是个书生,读书人行事,明己心,正心意,我若不来,我这一生都会后悔。”
“朝堂之上的事情,我知晓,但今日却不打想管。”
“圣上的旨意,今日,我也不想管。”
“我只想来见你一面,替你送上一杯送行酒。”
他用红肿僵硬的手指解下腰间的酒囊,送到李寻欢的面前。
“寻欢此去,不知经年,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你我恐再难把酒言欢,抵足而眠,只愿寻欢,如鱼入海,自由平安,喜乐开怀。”
他一向说话轻声慢语,咬文嚼字,这句话说来,却是格外的洪亮坚定,朴实直白。
李寻欢忍不住笑了笑。
他本还有很多话要说,要劝。
但是此刻却什么都不想说,不想再劝。
这世上肯于一个人为了你无视皇帝旨意,站在满天飞雪之中,站在一条不一定何时能够等到你的路上,默默的等待,只为为你送上一杯别离酒。
这样的情谊,这样的人。
无论在说什么,再劝什么。
都已无用。
李寻欢伸手一把接过酒囊,仰头大口喝酒。
酒一入口。
便觉得苦。
苦到深处,又愁。
愁断了肠。
酒入断肠,反生出甜来。
甜得心肺都像是蜜糖里滚了一遭。
李寻欢眼中闪现出一丝震惊,他放下酒囊。
“这岂不是公孙银子的苦酒?”
秦儒笑道:“正是,你当日了结了那女子,我便想,你若再也喝不上这苦酒,必定心中遗憾,于是又寻人照着那人留下来的方子酿了。”
“本想你我再把酒言欢之时拿出,如今却只能做一壶别离苦酒了。”
李寻欢朗笑一声。
“这天下之人颇多,若论知我者,必有你秦儒。”
雪花落在了他的头发,肩上,面颊上,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的功夫,李寻欢此时也浑像个白雪砌就的人一般。
但那双奇异的眼睛,漆黑的依旧仿佛是碧绿色的,浑似春风吹动的柳枝,宛如夏日阳光下的海水,无论经过怎样的折磨苦难,黑暗烈火,都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他喝酒的时候依旧潇洒落拓的像是个武林侠客多过一个饱读诗书的当朝探花。
他也终将去做武林侠客,去当江湖浪子。
依旧神气的要命。
从来令人喜欢的要死。
书生也忍不住笑了。
他今日来这里,本不仅是想要送上一杯送别酒。
但如今,和李寻欢站在这风雪里,看他喝下他亲手酿的苦酒,听他说这一句话,心中所有的火焰忽然间全部熄灭不见。
他只觉得在这一刻,心中竟是应了方才送给李寻欢的话中的四个字。
平安喜乐。
便是从此天高地远,永不相见,也已足够。
秦儒道:“沧海桑田,荒漠洱海,只愿寻欢不相忘。”
他伸手夺过李寻欢的手中的酒囊,大口喝了几口苦酒。
苍白冰冷的面容被酒液激出了一片嫣红,秦儒的眼神却明亮的一如星辰,他伸手复又将酒囊递到了李寻欢的面前。
李寻欢接过,一口灌下了所有苦酒。
他笑了一声。
“今生今世,莫敢相忘。”
秦儒笑了。
安宁而满足。